这是水

译/btr

[btr注] 《This is water》是已故美国作家David Foster Wallace于2005年5月21日在Kenyon College毕业典礼上的演讲,后以书籍形式出版。

欢迎并祝贺凯尼恩大学2005年毕业班的同学们。有两条幼小的鱼游来游去,它们碰巧遇见一条年长的鱼从另一边游过来,它向它们点头示意并说道“孩子们,早上好。水怎么样?”而这两条幼鱼继续游了一会儿,随后其中一条终于看着另一条说“究竟什么是水啊?”

这是美国毕业典礼演讲的标准要求,要调用那些有教益的、寓言般的小故事。这则故事其实还算不错,是这类老套故事里不那么离谱的,但假如你担心我打算在这儿把自己当成那条聪明的年长的鱼,来向你们这些幼鱼解释什么是水,那大可不必。我不是那条聪明的年长的鱼。这个鱼故事的要点仅仅在于:最显而易见、最重要的现实,常常是那些最难以看见和谈论的。当然,这作为一句英文句子来表达,只是平庸的陈词滥调,但事实是,在成人世界的日常战壕里,平庸的陈词滥调可能会有一种生死攸关的重要性,或者说我希望在这个干燥可爱的早晨让你们想起这点。

当然,类似演讲的主要要求是我应该谈一谈你们的文科教育的意义,试图解释你们即将被授予的学位为何有实际的人的价值,而不仅仅是一种物质回报。那么让我们来说说一个毕业典礼演讲中最司空见惯的老套话题,那就是文科教育与其说是用知识把你填满,不如说是教你如何去思考。如果你们是和我一样的学生,那么你们永远不会喜欢听这个,你们会觉得需要有人来教你如何思考这个论断有点侮辱人,因为你们被这样好的学校录取这一事实本身就好像证明了你已经懂得了如何思考。但我要向你们指出,这文科教育的老套论点其实根本没有侮辱人,因为我们应该在这样一个地方得到的、关于思考的真正重要的教育,其实无关思考的能力,而是关于选择去思考什么。对于要思考什么,如果你所有的选择自由看起来太显而易见,以至于讨论是浪费时间的话,我请你想一想鱼和水,把对全然显而易见的东西之价值怀疑态度暂时搁置几分钟。

这儿是另一个有教益的小故事。在遥远的阿拉斯加荒野里的一间酒吧里,坐着两个人。其中一个有信仰,另一个是无神论者,两个人正激烈地就上帝是否存在进行争论,一边喝着第四瓶啤酒。 无神论者说:“你看,并不是我没有真正的理由不相信上帝。并不是我没有经历过整个上帝和祈祷的事。只是上个月的时候,我露营时遭遇了一场可怕的暴风雪,我完全迷失了什么也看不见,那时零下五十度,于是我试了一下:我在雪地里双膝跪地,呼喊道“哦,上帝啊,假如有一个上帝的话,我在暴风雪里迷了路,假如你不帮我,我就要死了。”而此刻,在酒吧里,那个有信仰的人全然迷惑地看着这个无神论者。“那么你现在一定相信了,”他说,“毕竟,你在这儿,活着。”无神论者转了转眼珠。“不,兄弟,只是有几个爱斯基摩人碰巧路过,向我指出了营地的方向。”

很容易在类似标准的文科分析课上讲这个故事:考虑到两个人的两种不同的信仰模式,以及两种不同的、从经验里建构意义的方式,同样的经历对于两个不同的人而言可能意义迥然不同。因为我们看重信仰的宽容度和多样性,在我们的文科分析中,就不愿宣称某人的诠释为真,而另一个人的为假或错。这没问题,只是同时我们无法停止谈论这些个人的模式和信仰从何而来。我的意思是说,它们来自这两个人内部的哪儿。就好像一个人对于世界最基本的定位,及其经验的意义,不知为何就是难以改变的,像身高或鞋的尺码;抑或自动地被文化所吸取,像语言。就好像我们如何建构意义实际上不是一种私人的、有意的选择。还有,所有那些关于傲慢的事。那个没信仰的人全然肯定不存在这种可能性:即路过的爱斯基摩人与他求助的祈祷有关。对,也有许多有信仰的人,他们好像同样傲慢,对他们自己的诠释深信不疑。他们很可能比无神论者更可憎,至少对我们大部分人而言。但有信仰的教条主义者的问题与故事里的无神论者如出一辙:盲目的确信,一种渐渐变成牢狱的成见,这牢狱如此绝对,以至于囚徒甚至不知道自己被关了起来。

这儿的要点在于,我认为这一部分教会了我,如何思考究竟意味着什么。稍微不那么傲慢一些。有那么一点点对于自我及确信的批判意识。因为绝大部分的、我倾向于自动确定的东西,其实,是完全错的,被蒙蔽的。我吃了一番苦头明白了这点,我想你们这些毕业生们也会。

这儿我举个我自以为然的东西其实错得离谱的例子:我自身直接经验里的一切都让我深信我是宇宙的绝对中心;最真实、最生动、最重要的存在。我们很少想到这种自然的、基本的自我中心主义,因为在社会中它如此令人反感。但对我们所有人而言,几乎一样。这是我们的默认设置,在出生之时起便植入我们身体。想想这个:没有任何你拥有的经验,你不是它的绝对中心。你所经验的世界,在你前面或在你后面,在你的左边或右边,在你的电视或你的显示器上。诸如此类。他人的想法和情感必须以某种方式传达给你,但你自己的却那样直接、迫切、真实。

别担心我会就怜悯或“他人为导向”或所有所谓的德行来一番长篇大论。这不是一个有关德行的问题。而是关于自我选择去做一些工作,以某种方式改变或摆脱自然的、难以改变的默认设置,这些默认设置深而真实地以自我为中心,通过自我的眼光来看待并诠释一切。能够像这样调整他们自然的默认设置的人通常被描述为“适应性强的”,我要告诉你们这不是一个偶然的词。

考虑到这儿主导的学院背景,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是,调整默认设置的工作里有多少部分需要真正的知识或智力。这个问题相当吊诡。很可能学术教育最危险的部分——对自己而言最不危险——就是它使我倾向于把事情过分理智化,迷失于脑中的抽象论证,而非关注正发生在我眼前的东西,关注正在我内部发生的东西。

我相信你们现在都明白了,不被你自己脑子里持续的独白所催眠(或许现在正发生)、而保持警觉和专心是极其困难的。我自己毕业二十年后,才渐渐理解,文科教育是教你如何思考这陈词滥调实际上简略地表达了一个深刻并严肃得多的思想:学习如何思考,实际上意味着学习如何对你怎样思考及你思考什么施加控制。它意味着足够清醒和自觉地选择你关注什么,选择你如何从经验中建构意义。因为假如你不能在成人生活中施加这类选择,你就会被完全打败。想想那个老掉牙的格言,思想是个好仆人,却是个坏主人。

这,就像许多陈词滥调一样,表面上没有说服力,不令人激动,其实却道出了一个伟大的、重要的事实。这一点也不偶然——用武器自杀的成人几乎都用枪射向自己的:脑袋。他们射向这个坏主人。事实是,远在他们扣下扳机之前,对大部分自杀者而言,他们早就死了。

而我认为文科教育真正的、靠谱的价值应该在于:使你舒适、富足、可敬的成人生活不致变得死气沉沉,变得不受意识控制,在日复一日间变成你大脑和默认设置的独一无二完全孤独的奴隶。那听起来像夸张,或抽象的废话。让我们具体点。明显的事实是你们这些毕业班学生对于“日复一日”究竟意味着什么还一无所知。碰巧那就是毕业演讲中无人提及的美国成人生活的大部分。这样的部分包括厌倦、惯例和小挫折。在这儿的家长们和长辈们会再清楚不过地明白我在说什么。

举例来说,假设这是成人生活里一个普通日子,你晨起,去做你那有挑战性的大学毕业生的白领工作,你努力工作了八或十个小时,一日终了时你累了,并相当紧张,你只想回家吃顿好的晚餐,也许放松个把小时,随后早早上床睡觉,当然因为你次日还要早起并重复这一切。但随后你想起家里没有吃的了。这周因为那挑战性的工作你无暇购物,于是现在下班后你不得不钻进车里,驶往超市。正是该工作日结束结束之时,交通往往会:非常糟糕。于是去商店花了比平常更多时间,当你最终到那儿时,超市里非常拥挤,当然是因为在一天里的这个时候,所有其他有工作的人也想抽空来买点杂物。而商店的照明很可怕,充满了教人想死的背景音乐或流行乐,这差不多是你最不想呆的地方了,但你没法一到就走,你不得不在巨大眩目的令人迷惑的走廊间游走,寻找你要的东西,你不得不操纵你那蹩脚的推车,穿梭在所有那些推着车疲倦的匆匆的人们之中(等等,等等,略去一些,因为那是个漫长的仪式),而最终你弄到了所有晚餐的材料,只是现在没有足够多开着的收银通道了,尽管这是关门前的高峰时段。所以买单的队伍长得难以置信,这既愚蠢又令人生气。但你没法把你的挫折感发泄在收银处那发狂般的女士身上,她已经工作过度,她每天的单调乏味无意义超过这所有威望的大学里任何人的想象。

但无论如何,你最终到达了收银处的最前面,你为你的食物付钱,而你被告知“祝你愉快”的嗓音,是那种绝对的死神的声音。随后你要推着一车恐怖的轻薄的杂货塑料袋,一个车轮发疯一样地歪向左侧,一路穿过拥挤的、崎岖的、肮脏的停车位,随后你不得不一路开回家,穿过缓慢的、巨大的、充满越野车的尖峰车流,如此这般。

当然,每个人都经历过这个。但这尚未成为你们毕业们的真实生活的惯例,一日,一周,一月,一年。

但会的。还有许多其它令人生厌的、恼人的、看起来毫无意义的例行公事。但那不是重点。重点在于像这样微小的、令人丧气的狗屁事情正是选择的工作要介入的地方。因为交通堵塞、拥挤的走道和排队的结账队伍给了我时间思考,而假如对于如何思考及关注什么我不做出有意识的决定,每一次我去购物的时候就会生气痛苦。因为我自然的默认设置是确信像这样的情境都是关于我的。关于我的饥饿,我的疲劳,我的要回家的欲望,而这样就会觉得所有其他人的世界挡了我的道。而那些挡了我道的人是谁呢?看看他们中的大部分有多可憎,或排队买单的队伍里的那些人看起来多么愚蠢、像母牛、眼神无光、不似人类,或看看在队伍里高声打手机的人们有多令人讨厌有多粗鲁。再看看这么想对个人而言有多不公平。

或者,当然,假如我的默认设置是更有社会意识的文科形式,我可能会在一日之终的车流里把时间花在讨厌那些巨大、愚蠢、挡道的越野车、悍马和V-12小卡车上,这些车燃烧着浪费的、自私的四十加仑油箱,我可以老是想着,那些爱国或宗教贴纸似乎总出现在那些最大、最恶心自私的车辆上,由最丑陋、最不顾别人、最挑衅的司机们驾驶着。我可以想着我们的孩子们的孩子们会怎样鄙视我们浪费了未来的燃料,并很可能破坏了气候,想到我们所有人有多糟糕、愚蠢、自私、讨厌,以及当代消费社会如何令人生厌,诸如此类。

你明白这意思。

如果我选择在商店或高速公路上以这样的方式思考,没问题。我们很多人都这样。只是这种思考方式有如此简单、自动的倾向,以至于它不必成为一种选择。它是我自然的默认设置。是我体验成人生活无聊、丧气、拥挤的那部分时的自动方式,这时我运作着这自动无意识的信念,即我是世界的中心,我当前的需要和情感要决定世界的轻重缓急。

当然,事实是对于这类情境,存在着完全不同的思考方式。在这车流里,所有车辆停或慢下来挡了我的道,并非没有这样一种可能,这些在越野车里的人过去曾经遭遇了可怕的车祸,如今觉得开车可怕,以至于他们的心理治疗师不得不要求他们去弄一辆巨大的重型越野车,他们才好觉得足够安全来驾驶。或者这辆刚刚超过我的悍马,驾驶它的那位父亲旁边或许坐着他受伤或患病的孩子,他正试图送他去医院,他远比我紧急得多,也更合乎逻辑:实际上,是我挡了他的道。

或者我可以选择强迫自己考虑这样一种可能,在超市收银处排队的其他所有人和我一样厌烦和沮丧,其中一些人的生活很可能比我更艰难、更单调、更痛苦。

再一次,请别以为我要给你们什么道德建议,或者我在说你们应该这么思考,或者有人期待你们自动地这样做。因为这很难,需要意志力和努力,如果你们像我一样,那么在有些日子里你可能做不到这点,或者你会直率地说你不愿意这样做。

但在大部分日子里,如果你足够自觉地给予自己一个选择,你可以选择以不同的方式来看待这位肥胖的、眼神无光的、妆化得太浓的、刚在收银队伍里朝她的孩子大声嚷嚷的女士。或许她通常并不像这样。或许她已经连续三晚不眠,握着她即将因骨癌而死去的丈夫的手。又或者这位女士是汽车监理所的低薪职员,昨天刚刚打通一些小门路,帮你配偶解决了一个可怕而令人生气的繁琐问题。当然,这些都不是很有可能,但同样也并非不可能。只是取决于你愿意去考虑什么。假如你自以为你知道什么是现实,按默认设置来运作的话,那么你,像我一样,很可能不会去考虑那些并不恼人、并不痛苦的可能性。但假如你真的学会了如何去关注,那么你会明白存在着其它选择。实际上你有力量把一个拥挤、炎热、缓慢的消费地狱般的情境体验得既有意义又神圣,与创造星星的那些力量齐名:爱,友谊,一切事物深处神秘的一致性。

并不是说神秘的东西就一定是真的。唯一大写的真实,是你要去决定你试图看待它的方式。

这,我要说,就是真正教育的自由,学习如何自我调整的自由。你要有意识地决定什么有意义,什么没有。你要去决定看重什么。

因为还有些别的,奇怪但却真实的事:在成人生活日复一日的壕沟里,真的没有那种叫无神论的东西。没有那种不崇拜的事。人人皆崇拜。我们要做的唯一选择是去崇拜什么。或许选择某种神或精神领袖来崇拜的最有说服力的理由是——不管是耶稣还是安拉,不管是耶和华还是巫术母亲神,或四圣谛,或什么不可侵犯的伦理准则——其它大部分你崇拜的东西会把你生吞了。如果你崇拜财物,如果你将生活的意义寄于其上,那么你永不会满足,永不会觉得你满足。这是真理。崇拜你的身体、美貌、性感,那么你会总感觉丑陋。而当年岁开始显现,你会早在他们令你神伤之前死过一百万次了。在某种层面上,我们都已经懂得这些。它被符号化为神话、谚语、陈词、隽语、寓言;成为每个好故事的架构。关键在于,在日常意识中一直记得这道理。

崇拜权力,最终你会感觉虚弱和恐惧,然后你会需要比别人更多的权力来令你对自身的恐惧麻木。崇拜你的智慧,被看作聪明人,你最终会感觉愚蠢,像个骗子,总是在被识破的边缘。但这些形式的崇拜的诱人之处并不在于它们是恶的或罪恶的,而在于它们是无意识的。它们是默认设置。

它们是那种你就那样渐渐陷入的崇拜,日复一日,对于你看见什么及如何衡量价值越来越具有选择性,而不去关注那些你正在做的事。

而所谓的真实世界并不会阻止你运作你的默认设置,因为所谓的由人类、金钱、权力组成的真实世界会一路欢快地和唱,在自我的恐惧、愤怒、沮丧、渴望及崇拜之中。如今我们自身的文化已经以某些方式控制了这些力量,以生产巨大的财富、安慰及个人自由。这种自由有不少值得推崇之处。但当然,存在着各种不同种类的自由,而最珍贵的那种,在关于欲望和成就的外部大世界里很少被人提及。真正重要的那类自由,包括了关注、意识和纪律,能够真正地关心他人,每天一而再、再而三地以微小而并不性感的方式为其牺牲。

那是真正的自由。那就是受过教育,理解了如何去思考。其反面是无意识,是默认设置,是争斗,是无止境的、恼人的、关于获得并失去某种重要事物的意识。

我知道这听起来很可能并不有趣轻松,不令人鼓舞,不像毕业典礼演讲所理应的样子。这是什么,据我所知,是大写的真理,假如剥去那些微妙的修辞的话。当然,你们可以自由地思考随便什么你们愿意思考的东西。但只是请别将它看成某个指手画脚的劳拉博士的布道。这些东西皆无关道德、无关宗教、无关教条,也无关那些来世的大问题。

大写的真理,乃是关注此世。

它与真正教育的真正价值有关,这几乎无关知识,而与简单的意识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那是关于什么是真实和重要的意识,它寓于我们周围的简单视野之中,每时每刻,我们需要一遍遍地不断提醒自己。

“这是水。”

“这是水。”

要做到这点,要在日复一日的成人世界里保持意识和活力,困难得令人难以想象。这意味着又有一句陈词滥调其实是对的:你们的教育真的是一生的事情。而它始于:现在。

我祝愿你们一路不止好运。